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二十章 (1)

關燈
風大起來了。先是聽到風聲呼嘯,遠遠的林子裏“嗚啊——嗚呼”地叫著,接著近了一點,天上不時閃動著電光,可以看到不遠處的高高的樹的輪廓左右搖擺,麥浪般一道接一道,起伏不定。風吹透了整個森林,終於刮到眼前,但見眼前突然間就飛沙走石,仿佛正面撞上一堵風的墻壁,打在人臉上生痛。耳朵裏充滿了咆哮聲,跟無數樹幹劈啪折斷之聲。小靳站立不穩,往後重重撞在車身上。他來不及叫痛,感到車竟然已被吹得微微傾斜,車上的蓬因兜滿了風,幾乎要離地而起。

小靳忙死命抱住車子,尖叫道:“小鈺,快出來!老黃,來拉一把!”

正拉扯著,風卻突然一頓,小靳哇啊一聲,險些撞上車架。他剛緩了一口氣,忽聽左首有人笑道:“原來又是鐘老大,你來得好快。”右首有人中氣十足地笑道:“呵呵呵呵,閣下就是號稱飛天入地神劍無敵一拳鎮三山的賈老二麽?幸會幸會!”

小靳擡頭看去,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到,忽地閃電劃破天際,只見一棵大樹之巔上有一個飄忽的人影,隨著大樹搖擺不定,聽聲音確是那天高談闊論的賈老二,只是不知道他的名頭有這麽大,什麽飛什麽劍什麽鎮三山的,想來另一邊就是車隊領頭的鐘老大了。

小靳剛要開口拉拉關系,忽然心中一動:這兩人若是能制伏老妖怪,自然是上上之選,然而小靳見過老妖怪的本事,這個當年的白馬三僧雖說老是老了點,要發起瘋來可不得了,未必就不能擊敗他倆。若是老妖怪勝了,自己與小鈺仍舊不得脫身,現在拉關系,被老妖怪聽見了可不得了;但若鐘賈二人勝了,則勢必帶走小鈺。自己一個小混混,除了滾蛋,還有什麽好說的……小靳一時不辨悲喜,閉上了嘴。

只聽賈老二道:“下面有位朋友剛才叫了聲小鈺,不知道能不能出來一敘?在下江南賈誼,想會會剛才發嘯聲的朋友。”鐘老大則扯開喉嚨叫道:“小鈺,你在麽?”

小靳爬上車,正見到小鈺醒過來。他忙撲上前一把捂住小鈺的嘴,低聲道:“老僵屍在旁邊,現在還不能回答,等他們比試出結果了再說。”小鈺遲疑片刻,點了點頭。

鐘老大正叫著,忽地輕哼一聲,跟著一陣拳腳相交之聲,想必與老黃對上了手。賈老二道:“鐘兄,點子棘手麽?”然而鐘老大卻一直沒有回答,跟著那人從樹頂一直打到地上,劈劈啪啪一陣響,樹枝折斷無數。

賈老二略一思索,已明白來人武功太高,壓制得鐘老大完全無法出聲。他刷地拔出背上三尺長劍,叫道:“我攻上!”縱身飛下,襲向那人頭頂。“鐺鐺”兩聲輕響,鐘老大呼出老大一口氣,叫道:“哎喲!媽的!太他媽厲害了,小心!”賈老二也叫道:“他的手如鐵一般,別跟他硬碰!”

此時四周漆黑一片,只偶爾有電光閃過。兩人聯手進攻,不住叫喊,什麽:

“我踏乾位,削他上身!”

“我退坤位,再退離位!他媽的變掌為爪,好生陰險!”

“我身後有樹!哎喲,頂了老子一下!”

“好!擊到他了!黑燈瞎火,也不知道是哪裏?”

“哎喲!”“我刺了他一劍!”“是老子!”

老黃卻一直沒有聲音。

打了一陣,鐘老大叫道:“媽的,他的速度越來越快了!”賈老二也道:“來不及喊了,總之我上你下!”這一來便只聽見拳腳相交之聲、長劍破空之聲、樹枝灌木被人削斷劈折之聲。

小靳凝神聽去,有兩個人呼吸越來越粗,越來越快,想是內息跟不上了。小靳知道不是老黃,一顆心砰砰亂跳,小鈺握著他的手也一片冰涼,不住低聲道:“怎樣了?打贏了嗎?”小靳沈聲道:“難說得很,總之……厲害得緊!”聲音也禁不住地微微顫抖。

忽聽一聲悶哼,賈老二道:“快退!”鐘老大嘶嘶叫道:“嘿!媽的,打得你老爹好……我退需位,再退訟位……你追你老爹幹什麽?哼……”再也說不出話來。

賈老二長劍一抖,劍身震蕩,發出尖銳至極的一聲響。小靳隔得老遠,仍覺得耳中一痛,嗡地響起,忽聽老黃縱聲慘叫,賈老二叫道:“退……”砰的一響,聲音從中而斷。

小靳聽到老黃的叫聲,心中猛地一跳,正要探頭看個究竟,驀地面前風聲大作,有人欺上車來,一把將自己跟小鈺抱起。小鈺放聲尖叫,小靳亦是大駭,隨即低聲叫道:“老黃,是你!”

老黃並不回答,向車後沖去,但聽頭上劍刃破空之聲,鐘老大沈聲道:“留下!”

老黃反身一腳踢在車蓬上,車蓬轟然破裂,碎屑飛散,鐘老大身在空中無處後退,只得急將劍舞成一圈,斬落斷木。就這麽緩了一緩,老黃已飛出數丈之外,沒入林中。

鐘老大提氣要追,忽聽身後鐘夫人叫道:“別追了,你不是他對手!”他向漆黑的林子裏看了一陣,嘆口氣,走回鐘夫人身旁,見賈老二捂著胸口勉強坐起身,嘴角兀自留有血絲。鐘老大道:“媽的,世上真有武功如此高強的人,老子今天算是認栽了。”

原來他與賈老二那日帶領部下逃脫後,與鐘夫人會合,追趕車隊,卻只見到滿地屍骸跟破碎的馬車,查看下發現只是一人所為。鐘老大心知此行已無任何結果,只得遣散車隊,自與鐘夫人尋找小鈺。誰知賈老二如影隨形,定要幫他們的忙。三人遂沿著車轍一路尋來。途中因路過幾道溪流,老黃扛著車走,行跡中斷,幸虧鐘老大幾次撞大運又找到足跡,遲了好幾天,才找到此地。

他們接近時,正是小靳與老黃大談白馬寺慘案之時。他們知道老黃必非尋常人,不敢貿然出手,於是設下圈套,趁著漆黑一片,由鐘老大與賈老二出手,引誘老黃,而鐘夫人則藏身在樹後。本來的計劃是兩人帶著老黃逐漸靠近鐘夫人藏身之所,再由鐘老大大聲說話,掩護鐘夫人出手,沒有想到老黃內力極深,幾掌之內便壓得他內息閉塞說不出話來。若非賈老二突然震劍,以奇招將老黃暫時震住,幾乎就要前功盡棄。但賈老二倉促震劍,面前稍露出一絲破綻,便被老黃一掌擊傷。好在鐘夫人的暗器終於及時擊中了老黃面部及前胸要害,他傷重之下只得逃竄。

鐘夫人道:“賈兄弟,傷得重不重?”賈誼苦笑道:“不重,只不過怕是再難出手了。鐘兄給我好大的帽子,又是飛天又是鎮三山的,可真是千古罕見。”

鐘老大抹一把額頭的汗道:“媽的,先唬唬那家夥再說嘛。他跑了,也不知道是他的幸事還是我們的幸事。再鬥下去,哼!”

鐘夫人道:“剛才那人逃走時,確實聽到了小鈺的叫聲。看來此人不知什麽原因囚禁了她,我們還是得想辦法救她才行。”鐘老大點點頭道:“那是。我敢肯定他就是出手襲擊商隊的人!媽的,好硬的骨頭,好深的功力!剛才我那兩下明明戳到他背脊,就算沒中命門也不會太遠,這家夥居然渾若無事。他究竟是誰?”

賈誼道:“我也未曾聽說,實在比家嚴還……咳咳……”

鐘老大緩過勁來,說道:“對了,你究竟是誰?他媽的,這一手‘平秋劍法’,你當老子沒有見識嗎?”

賈誼一呆,笑道:“是,在下行走江湖,一向隨意慣了,倒並非有意瞞著鐘兄。在下這誼是真的,賈是假了點。在下姓謝。”

鐘夫人笑道:“果然是謝大俠的大公子,這份氣度、本事,放眼天下也沒幾個人啊。”

賈誼道:“慚愧慚愧……”卻被鐘老大一把擰起。鐘老大道:“慚愧個屁!你……”

“轟”的一個驚雷,震得鐘老大將後面的話通通吞回肚子裏,道:“既認我是兄弟,那老子可不客氣了。走走,先出了這鬼地方再說!”

※※※

老黃帶著小靳小鈺一路狂奔,頭頂炸雷一個接著一個,小鈺死死抱住小靳,臉埋在他懷裏,淚水把他胸前衣服都打濕了。小靳幹著嗓子叫:“老黃!媽的!你想叫老子散了功死嗎?快找個山洞什麽的躲一躲啊!”

但是老黃不答,只管往前猛沖,突然間小靳臉上一涼,幾滴水打在臉上。他叫道:“哎呀,下雨了!”卻覺那水又粘又熱,順著臉頰慢慢往下流動。小靳顫聲道:“老黃……你……”

這個時候頭頂啪的一個炸雷,將他要說的話打回肚子裏。小鈺腦袋一偏,昏死過去。頃刻間狂風夾著傾盆大雨從天而降,打得小靳吱哇亂叫:“要死了要死了!”

突地老黃手一松,小靳與小鈺同時飛出,重重落在地上。小靳摔得眼冒金星,掙紮了半天才爬起身來,但聽四周風雨聲震耳欲聾,卻沒有什麽雨打在身上。他好奇地四處摸摸,原來真的被老黃扔進一個山洞。

他又驚又喜,顧不得全身疼痛,摸到小鈺身上,推了她兩把。小鈺輕聲呻吟一下,幽幽醒來,顫聲道:“小……小靳哥……”

小靳道:“我在這裏,別怕,來,再進來點,別給風吹涼了。”拉著小鈺的手往裏摸索著爬行。爬了一陣,手摸到一堆幹草,小靳爬到上面摸了一圈,發現草仿佛鋪成床的形狀,小靳大喜,心道:“媽的,有這種好地方?也許那老僵屍就是在這裏練功的。”他對小鈺道:“躺下吧,暖和一些。”把小鈺扶上去躺好,突然想到老黃呢?

他對著洞口喊道:“老黃,你在哪裏?餵?老黃!”除了風雨聲,並無一人回答。他心想:“也許老妖怪怕鐘老大跟那個姓賈的追上來,自己跑了吧?”

只聽小鈺低聲道:“我冷……我好冷……”他這才覺得全身衣服濕透了,貼在身上冷得刺骨。小靳罵道:“這個臭老天爺,早不下晚不下,偏偏選在逃命的時候下!”伸手掏了掏,還好,油布包的火燎子還在。他燃起火燎子四處查看,見這山洞約十來丈深,洞口不大,且裏面比洞口附近略高,是以並未有雨水進來。洞中還堆了幾堆柴,想是老黃平日裏用的,心道:“這個老家夥,還挺會挑地方的。”

當下小靳堆了一堆柴,用草引火,折騰了一陣,火終於熊熊燃燒起來,小靳歡呼一聲,脫下外衣烘烤,忽見小鈺縮在一旁哆嗦,小靳忙道:“你怎麽辦?也脫了來烤烤吧,你放心,我……我到洞口去守著。”說著走到洞口處,望著外面閃電發呆。

只聽小鈺在身後道:“小靳哥,我……我們是不是應該回去,找找鐘大哥?”小靳兩只手不住在冰冷的手臂上搓著,道:“不曉得怎麽來的呀……這鬼地方,這鬼天氣……呼,下這麽大的雨,他們大概也回去了吧?”

小鈺道:“那我們怎麽辦呢,小靳哥?我……我怕呀!”

小靳站起來猛拍自己胸膛,正要說句氣壯山河的話,突然卡住,頓了一頓,打了個氣壯山河的噴嚏。小鈺忙道:“小靳哥,你快進來罷!”

小靳哆嗦著倒退走回洞中,背對火蹲下,嘶嘶地吸著鼻涕。小鈺道:“小靳哥,你在哪裏?”慢慢爬到小靳身邊,摸到他的手,便緊緊握住。

小靳道:“放心,有我在,什麽事都不用害怕,知不知道?”

小鈺道:“我知道。可……可是我們今後怎麽辦呀。”

小靳嘆道:“現在我們倆在什麽地方都不清楚,實在是無法可想,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。老天爺也來湊熱鬧,真是……”他烤了一陣火,身體漸漸熱起來,道:“如果咱們出去了,你想做什麽?”

小鈺楞了一會兒,道:“我……我想回去,我想去找阿清……阿清她一個人,一定害怕了吧?”

小靳抹一把鼻涕,道:“你別擔心她,她會害怕嗎?應該是別人怕她才對。”

小鈺搖頭道:“阿清其實很害怕的,我知道。越是害怕,她越是強撐著,從小就是這樣。”

小靳聽了這話,看著洞外的閃電,過了一會兒道:“老妖怪不知道跑哪裏去了。明天吧……我想,明天想個法子,逃走也好,或者給鐘老大報個信也好,總要試一試。”

小鈺道:“小靳哥,你真好。你跟阿清一樣,不會丟下我自己逃走。”小靳幹笑道:“那也得能逃掉才行啊。好了你別想這麽多,趁現在洞裏暖和,早些休息吧,我替你烤衣服。明日還不知道會怎樣呢?”

忽然背上一熱,小鈺整個身體靠了上來。只聽她在耳邊輕輕道:“小靳哥,你的身體好冷。”

小靳道:“是嗎?呵呵……那可怎麽好……”心中狂跳,想:“這個小丫頭,粘起人來真是不得了!”

小鈺道:“小靳哥,你幹嘛在發抖?”小靳道:“天冷著涼了,嘿嘿。”小鈺又道:“那你幹嘛又出這麽多汗?”小靳道:“發汗好啊!涼了嘛,發發汗就好了!”小鈺撲哧一笑,道:“小靳哥,你真好玩。”

小靳聽著小鈺輕言細語,鼻子裏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淡淡的香味,腦中一陣眩暈,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。不知過了多久,身後一根柴啪的一聲爆裂,小靳渾身一震,清醒過來。他感到全身是汗,顫聲道:“丫頭,別靠著,老子熱得很!”身子往前挪動,聽見後面咕咚一聲,小鈺滾落在地。

小靳道:“丫頭,快過去睡覺啊!”叫了兩聲,沒聽見反應,他轉頭看去,卻見小鈺在地上蜷成一團,小嘴微張,已經睡著了。

小靳抹抹汗,心道:“媽的,嚇死我了。為什麽這丫頭粘上來,老子就象挨近火爐一樣熱?”他彎身抱起小鈺,見她只穿著貼身小衣,只覺口幹舌燥,臉漲得通紅,好容易才收斂心神,把她放在稻草堆裏,再揀兩件已經烤幹的衣服替她蓋上。

幹完這一切,小靳一溜小跑跑到洞口,大口呼吸著洞外潮濕寒冷的空氣,心道:“怎樣才能逃出去?我可不能叫老妖怪傷到她。對了,剛才老妖怪好象流血了,看來鐘老大他們也不是不可能傷到他,說不定現在到哪裏養傷去了,或許明天是最好的機會?”他坐在洞口,心裏盤算著各種方法,不知過了多久,眼皮打起架來,靠在洞壁上沈沈睡去。

第二日一早,小靳出洞查看,外面是一大片松林,不知延綿了幾十裏,遠遠地與蒼色山脈融為一體。山洞在一個斜坡之上,坡面已被昨晚的暴雨沖得溝壑遍布,露出暗紅色的泥土。

天空依舊濃雲密布,仿佛隨時會降到頭上。小靳看了半晌,也分辨不出哪是東哪是西,只得回洞裏。他與小鈺商量了一下,與其在這裏幹等,不如碰碰運氣,當下兩人擲石頭占運,最後決定先穿過松林再說。

小靳找了一根趁手的木棒,既可打草驚蛇,又可當作拐杖,危急時還可防身。小鈺的鞋掉在了車裏,她赤著腳走在泥地上,不久就直喊痛。小靳撕下布給她裹住腳,背一陣走一陣。兩人走了一上午,從松林鉆到密林裏,更加找不到北了。小靳終於支持不住,一屁股坐倒在地。

小鈺也累得躺在地上。她躺了一會兒,突然道:“有水的聲音。”小靳忙伸長了脖子到處轉,道:“有小河嗎?在哪個方向?”

小鈺聽了一陣,道:“是左邊吧,我們找找去。”兩人便悶著頭向左邊尋去。走出十幾丈,穿過一片灌木,忽覺眼前一亮,這林子樹木較稀少,不過都是參天古樹,樹冠如華蓋一般遮天避日,地下只是些剛齊腳踝的軟軟的小草。橫貫林子的溪流很淺,就在草地間蜿蜒南行,有的地方露出光滑的巖石,有的地方卻全被野草覆蓋。

小靳歡呼一聲,放下小鈺,撲在溪邊飽飽地喝了幾口水,只覺精神一振。他捧了水湊到小鈺嘴前,讓她喝了幾口。小鈺嘆道:“好甜的水。我……我想……”小靳道:“你想怎樣?說啊。”

小鈺咬著下唇,躊躇了一下方道:“我想摸摸水。”

小靳牽她到水邊,小鈺伸手在水中蕩了蕩,輕輕地嘆了一口氣。

“好涼的水。”

“可不!”

“小靳哥,水深嗎?”

“不深,可能只有一尺吧。”小靳拿棍子試了試,一回頭,定住不動了。

只見小鈺慢慢解開腰帶,脫下外衣,露出淡色的貼身小衣。小靳只呆了一下,轉身要走,卻被小鈺抓住了手臂。她的軟軟的小手順著小靳的手臂慢慢滑下來,牽著他的手,低聲道:“別走,陪我。”

小靳抹了一把臉,默不作聲地坐下。小鈺褪去衣衫,摸索著走入溪中。溪流的水只及她的膝蓋,陽光一束束穿過層層翠綠,映在涓涓溪流上,流光飛舞,不似人間。

那些班駁的水影再倒映上來,仿佛水流在小鈺光潔的肌膚上一般。她把水捧到胸前,讓它們順著微微墳起的胸部、平坦的小腹和均勻的腿流下。小靳看著那些飛濺的水花,有些飛得遠的,飛入到光束之中,便發出眩目的光亮。他看得久了,只覺眼前到處都是閃爍的光暈,忍不住閉上了眼。

“好看麽?”

“嗯……啊,是。好看。真好看。我……我說不好,我想不出怎樣來說……”

小鈺輕輕笑著,似乎很滿意他的回答。過了一陣,她說道:“可惜我自己看不到。”她用水洗著手臂,洗著頸項,慢慢地,有一行淚流了下來。小靳看在眼裏,不敢說話。

“這是石全哥哥的血,我摸得到……這麽多,這麽燙的血。這些血流到我眼睛裏,我就看不見了,流到我的身上,我就感覺不到冷了。多麽燙的血啊……可惜我要將它洗去。我要將它們都洗去了。阿清……”

“阿清。”小靳低聲道。

“阿清說我就知道哭,什麽也不做,說我只會逃,只會躲起來。這些話我都記得……所以我不想逃了。可是我……我怎麽樣才能不逃呢?我又能做什麽呢?我不知道……”

“石全哥哥那個時候很開心。他總是很開心,雖然他的話不多,可我知道他常常在開心。他陪我玩耍,陪我一起瘋,一起鬧,多好啊……石付哥哥,還有……還有阿清。阿清。”

“阿清。”小靳抓著腦袋說。

“他們倆就不愛開心。他們整天急死了,忙來忙去,想著怎麽逃命,怎樣救我出去。他們對我太好了,可是我……我只想開開心心的。我常常想,也許死了會更開心一點罷?好象阿綠那樣……我是不是很傻?大概我也快死了吧。”小鈺捧起水,傾在臉上。她盡力仰著頭,好讓水流得緩一些,讓那冰冷的感覺長久一些。

“你在看我嗎?”

“啊……在的。一直在的。”

“我怕以後不在了,我怕我死了……沒有人會記得我,沒有人會記得我的樣子。我的樣子啊……”

“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?你的樣子。”小靳叼著草根,躺在草甸上,擡頭望著支離的天空,道:“我想想看能記多久。十年,五十年,還是一百年一千年?”

小鈺道:“哪用記那麽久。就……就記這一生吧。”

“那可長吶!我以後修道成仙,不老不死,這麽一輩子記下去,你不是占到便宜啦!”

小鈺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。她蹲了下去,全身心感受著溪水飛速掠過身旁,不時有飄落在水裏的樹枝或花瓣被她身體擋住,她伸手將它們揀到身前,再隨水流漂下去。這麽開心地玩了一陣——也許只是一刻,也許是幾個時辰——她終於說:“我也會記住你的話的……這一生。”

“哪一句?我的話可是很多的。”小靳搔著頭,有些擔心。

“嘩啦”一聲,小鈺站起身子,深深吸了一口氣。待她緩緩呼出時,用力睜開了雙眼,回頭對小靳嫣然一笑,說道:“每一句。”

※※※

阿清一掌橫擊,忽地變爪,出手如風,在一棵百年老樹上抓了幾下。她剛要旋轉身子踢向樹幹,道曾叫道:“快了!”

阿清停下手,抹抹頭上的汗,喘著氣道:“哪……哪裏還是快了?”

道曾走到她身邊,比了個鷹爪,橫著一拉一提,道:“這裏。你來試試。”退後一步。阿清默想了想,一把抓向道曾喉頭,道曾略一側身,阿清身子一沈,順勢一拉,襲向道曾胸前,道曾右手突然從天而降,斬向阿清眉間,停在她眼前一動不動,冷冷地道:“你死了。”

阿清楞了半晌,道:“我先抓到你胸前的。”

道曾搖頭,仍舊冷冷地道:“你死了。我受了傷。因為你這一拉力道不夠,我卻已擊碎了你的頂骨。”

阿清閉目想了一會兒,道:“那這一招根本不對嘛。若敵人都跟你一樣強,怎麽也避不開的。”

道曾道:“這一招當初須鴻使出來就無懈可擊,我師傅連著兩次都未能避開,若非憑著內力深厚,早受重創了。”

阿清大是驚異,連著比劃了幾次,忽然道:“快了是什麽意思?”

道曾手捏成爪形,比在阿清脖子前,凝而不動,卻又隱隱有鎖住她咽喉之勢,道:“這便是這一招的關鍵所在了。我師傅思索了整整三年,終於明白,第一擊其實並非虛的,恰恰是這一招的關鍵。你的火候若是掌握得好,這一爪在對手眼中始終指向喉頭,在對方避無可避,只能退後,身子已然後移時,就勢拉下,必然中的。我剛才上身未彎,下盤未移,你就急著抽手,將全身勁力都集中在那一拉上。若我真的跟你比鬥,甚至不用掌劈你,只需側身,彈腿一踢,立時就可拿下。”

阿清一震,張大了嘴呆了一會兒,突然跳起來,叫道:“我明白了,我明白了!”

道曾教了她一整夜,她初時學起來並不困難,甚至覺得這套拳法雖然變化怪異,也並不比“流瀾雙斬”高明很多,是以只練了三遍,就已將全部招式學會。然而等她開始練習時,道曾卻始終不滿意,往往一招她重覆練了幾十次,道曾仍舊搖頭。此刻聽道曾所言,她才恍然大悟,原來這一套拳法不再象“流瀾雙斬”一般只追求速度強攻,而是留有餘地,虛實結合,予敵人最強的壓力,果然如道曾所說,需要有極豐富的實戰經驗才行。

道曾道:“你明白了什麽?”阿清道:“原來這套拳法是以虛當實,以實擊虛。看來每一招裏都有這樣的訣竅,需要細心體會才是。”

道曾笑道:“明白了麽?那麽,我來試一試。”手一伸,抓向阿清喉頭,阿清自知比道曾矮,要劈他實在勉強,當下身子一側,預備踢他,不料道曾手突然一長,已捏住她的咽喉。雖然他使不出什麽內力,這一下仍是迅捷,阿清啊的一聲,想要踢他已然不及。

道曾冷冷地道:“你明白什麽了?”阿清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“我”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麽來。

道曾道:“虛虛實實,實實虛虛,由虛變實,由實化虛。你若始終拘泥於某一招某一式的即定模式,就永遠無法體會你師傅的武功精髓。”放開了她,自走到樹旁盤膝坐下,合十參禪。

阿清摸著喉頭,心中翻來覆去地念著“虛虛實實,實實虛虛,由虛變實,由實化虛”這句話,又是驚奇,又是興奮,又是擔心,只覺自己已站在一個大門之前,裏面是從未窺探過的武學境界,然而自己能不能踏進去,就得看自己能不能真正理解這句話了。

她想了一陣,重又練起來。道曾聽她練拳的聲音時急時緩,睜開眼看了看,只見阿清動作時快時慢,時而一拳擊出,力大勢沈,轉過身又是同一拳擊出,卻軟弱無力,仿佛舞蹈。有時一連幾式行雲流水般一氣呵成,有時又在某一式上停留很久,垂頭沈思,或是反覆練習。道曾知道她正在琢磨,如果能有所突破,則不單是這一套拳法能徹底領悟,更能在武學上有質的飛躍,當下暗自點頭,不再叫停她,任她隨心所欲地練去。

※※※

小靳盯著小鈺明媚的眼睛,看了很久,終於嘆道:“果然很象。”

小鈺走上草地,低聲道:“和阿清嗎?”小靳點點頭。小鈺用一件外衣擦幹身子,穿上衣服,坐在小靳身旁,頭靠在他肩上,用手慢慢地將濕淋淋的頭發一縷縷理在腦後。小靳見還有一個珊瑚掛墜小鈺沒戴上,伸手遞給她。

小鈺搖頭道:“我不戴了。我送給你,好不好?”

小靳道:“我要這些東西幹什麽?”小鈺道:“你戴上罷。如果……如果以後你見不到我,見著這掛墜,也許會想起我也說不定啊。”

小靳想了一想,道:“也好。”便要收到包袱裏。小鈺按住他的手,盯著他的眼睛道:“我要你現在就戴上。”

不等小靳反駁,她拿過掛墜,動手給小靳戴起來。她那潤玉般的脖子上兀自掛滿水珠,就在小靳眼前晃動。小靳腦子裏一陣暈眩,若非強行忍住,幾乎就要湊上去聞一下。

好容易戴好了,小鈺退後一些打量了一陣,道:“真好看。”

小靳脖子上多了個東西,好不別扭,拉來拉去地看。小鈺端坐在他面前,道:“別拉得太猛,小心斷了。”小靳笑道:“不會不會!放心了!你冷嗎?”

小鈺搖搖頭,隨即又點點頭,湊過來靠在小靳肩頭,問他:“你在做什麽?”小靳歪著頭道:“看天。”

於是兩人都不再說話了,只覺依偎在一起是如此自然,已無需更多言語。此刻天穹一片蒼茫,沒有一絲兒風,四境萬籟俱靜,連鳥鳴之聲都聽不到,整個天地仿佛只剩下了身旁的人兒。兩人就這麽感受著對方的體溫,各看各的風景,各想各的心事。

不知過了多久,小靳動動身子,伸個懶腰,道:“哎呀,餓了!”

小鈺道:“我也餓了。我們怎麽走呢?”

小靳左右看看,道:“一般來講,我們沿著溪流走……大概能走出去的。就不知道這山有多大,要走多遠。有虎,有狼……嘿嘿,還有老妖怪。”

正在躊躇間,小鈺伸出手,在他頭上撫摩著,道:“不怕不怕。我能活到現在,已經大大出乎意料了,再來什麽也不怕。”

小靳看她兩眼,忽然間勇氣陡升,心道:“是啊,要說死,老子早在掉下懸崖時就已經摔死,沒摔死也淹死,沒淹死也給老妖怪吃了……亂七八糟這麽多,他媽的,已經算賺了,還怕什麽?剛才無頭蒼蠅一樣亂躥,現下找到溪流,看來老天還是不肯絕我,哈哈!”

當下跟小鈺牽著手,沿著溪流走。那溪流在林間蜿蜒曲折,一開始還與林間土地相平,走著走著,地勢漸低,而兩邊的樹木也多了起來。不時有支流匯集,水面也逐漸寬起來,變成一條河流。小靳小鈺在岸邊走著,被茂密的灌木遮擋,越來越難得見到溪流,只有聽著水聲一路前行。再走一陣,聽前面隱隱有轟響之聲。小鈺抓緊了小靳的手,道:“是什麽?”小靳也有些緊張,仔細聽聽,道:“應該……是瀑布吧。”

兩人覓著那聲響過去,走出半裏左右,眼前忽然一寬,原來已鉆出林子。但見遠處群山如屏,一個山頭接著一個山頭,一條山脈連著一條山脈,直延伸到天邊,而自己腳前卻是一個懸崖,高愈二十幾丈。河水從身旁飛流直下,形成巨大的瀑布,落入一個深潭中,轟然如雷鳴,震得人兩耳發顫。瀑布下水霧彌漫,氣流升到空中,形成一朵朵白雲,飄然而去。

小靳尤自不信,繞著瀑布頂轉了兩圈,然而這懸崖不知有多寬,林深葉茂,藤蔓交錯,始終找不到別的去處。他看了半天,終於洩氣,一屁股坐在地上,想:“媽的,沿著溪流就可出山,和尚這麽說,老獵戶也這麽說,偏偏在老子身上就是不靈驗!不知道老妖怪是怎麽到他的洞的,或許要翻過那道坡才行。”

他正要帶著小鈺轉身,忽聽瀑布下“嗚——”一聲,跟著有人大笑道:“師傅,哈哈哈哈!我懂了,我明白了!哈哈!哈哈!”不是老黃是誰?

小靳頭皮一麻,扯著小鈺鉆進草叢,小鈺也嚇得臉色蒼白。小靳指指身後的森林,兩手做了個爬行的姿勢。小鈺點點頭。當下兩人手足並用,往林中爬去。

爬了一段,小靳突然一頓,小鈺收不住,差點撞到他。只見小靳神色嚴峻,豎起手指做個禁聲的動作,側耳凝神聽著什麽。小鈺忙伏在草中不動。她等了一會兒,覺得手上又涼又癢,低頭一看,一條小蛇正從容爬上手背。

小鈺道:“小……小靳……”

小靳並不回頭,揮揮手要她閉嘴。他用一根樹枝輕輕挑開面前的草,仔細打量。小鈺只道他見到了什麽危險之事,咬緊牙關拼命忍住恐懼,任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